文/翟晓洁 她死得很寂寞,就像她活得很寂寞。但文学并不拒绝寂寞,是她告诉历史,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还存在着不带多少火焦气的一角。正是在这一角中,一个远年的上海风韵永存。 ——余秋雨 关于张爱玲的文章看过万千,窃以为都比不上胡兰成的一句: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。 临水照花一词最初是形容林黛玉的:“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,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。态生两靥之愁,娇袭一身之病。泪光点点,娇喘微微。闲静似娇花照水,行动如弱柳扶风,心较比干多一窍,病如西子胜三分。”最终,用以赞美张爱玲也是出奇地契合。 这个形容,她很喜欢。他是懂她的,她说过:“因为懂得,所以慈悲。”也因为懂得,所以才有了相爱。 年11月,南京,胡兰成在自家的宅院里,躺在藤椅上随意翻看着苏青寄来的杂志《天地》,翻到小说一栏,只有一篇小说《封锁》,作者张爱玲,他才读了一二节,不由得身体坐直起来,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。被字里行间所流露的才情倾倒,也对作者本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他是个靠笔杆子吃饭的文人,只要读到好文章,内心就会感到兴奋。 胡兰成去信问苏青,张爱玲是何许人也?苏青回复是女子。那时,他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,一件事,是关于张爱玲的,便皆成为好。不久,他又收到了苏青寄来的新一期《天地》,上面刊登了张爱玲的文章和照片。 两个月以后,胡兰成坐上开往上海的火车,直奔《天地》杂志社,他找到苏青,提出要以一个读者的身份去见张爱玲,苏青迟疑了一会儿,还是把张爱玲的地址给了他:静安寺路赫德路口号公寓6楼65室。很多年后,胡兰成在写作《今生今世》时,仍然牢记这个地址。 张爱玲果然不见客的,可胡兰成不死心,从门缝里递进去一张纸条:“爱玲先生赐鉴,贸然拜访,未蒙允见,亦有傻气的高兴,留沪数日,盼能一叙。”后面,留了他的住址和电话。 第二天午后,张爱玲打了电话给胡兰成,说要去看他。胡兰成上海的家位于大西路美丽园,离她的住处不远,她果然随即到了。 胡兰成在最近一段时间集中查阅了张爱玲几乎所有刊发的作品,觉得她能在小说里写尽男欢女爱、恩怨情仇,定然是一个感情经历丰富的女人。胡兰成是个情场浪子,女人他见多了,但如此深谙世事的女作家,他还是头一次遇到。胡兰成哪里知道,张爱玲对于爱情故事的写作完全来源于大量的阅读、观察身边的人事,以及想象,她那时候的感情世界就像是一张白纸。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,那天张爱玲特意找出了许久没有穿过的貂皮大衣。可她的小心思,在踏进胡兰成家门的那一刻起,就被这个曾在女人堆里打滚的男人一眼看穿。“我一见张爱玲的人,只觉与我所想的全不对。她进来客厅里,似乎她的人太大,坐在那里,又幼稚可怜相,待说她是个女学生,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。” 闲聊了四五个小时,胡兰成见到张爱玲的兴致不太高,便转换了话题,他唐突地询问起张爱玲每月写稿的收入有多少。按常理来说,一见面就问别人收入,这未免有失礼貌和尊重,可出人意料的是,胡兰成的这一问,却意外叩开了张爱玲尘封已久的心门。 这是24年以来,第一次有人问起她的生活状况。这些问题甚至连她的亲人都不曾过问。张爱玲有着显赫的家庭背景,她的爷爷是清末名臣张佩纶,曾伴随光绪皇帝左右;奶奶李菊耦是清末重臣李鸿章之女,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是军阀小姐,家族殷实显贵,然而她却有个不靠谱的父亲,父亲张廷重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,他靠着祖上积攒下来的家底在外面抽鸦片、逛妓院,甚至还把妓女带回家,母亲实在是不愿意忍受荒唐的丈夫,在张爱玲四岁的时候,她丢下一双儿女,出国游学,回国后便和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。张爱玲快乐的童年随着父母感情破碎,而彻底地结束了。 那个时候,时光总是闲散,生活总是不快。 张爱玲14岁的时候,父亲迎娶了另一位名门出身的千金小姐——总理孙宝琦家的女儿孙用蕃。此时的张爱玲也到了叛逆任性的年纪,继母的虐待渐渐渗入她的心肺,撕毁了她生命中最浅薄的温情。“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,拣她穿剩的衣服穿,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,碎牛肉的颜色,穿不完地穿着,就像浑身都生了陈疮;冬天已经过去了,还留着冻疮的疤——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。” 张爱玲的青春期就是在这样的羞耻与憎恶中度过的,而这个继母和父亲张廷重倒是志同道合,他们每天一起躺在床上抽鸦片,在吞云吐雾中散尽了金钱与时光。 一次面对继母的打骂,张爱玲本能地还击,却遭来了父亲的一通毒打。之后,他把张爱玲关了起来,张爱玲在凄清悲凉的软禁中度过了自己17岁的生日。 这年正是上海“淞沪会战”,侵华日军肆意轰炸上海,张爱玲每每听到这样惊悚的巨响,总会心底暗暗地期盼:“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,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。” 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去,投奔了母亲。然而不久她就发觉,母亲嫌她是个累赘,脾气不断变坏,“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向她拿钱,为她的脾气磨难着,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,那些琐屑的难堪,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。” 张爱玲本就是个缺爱的孩子,当父母的冷漠和残酷一点点剥掉她曾经天真的心性时,她心底残存不多的温暖就会随着时间慢慢消散,变得对世界越发的绝望与冷漠。她生命中的孤独,就是从那时开始的。 人情是冷漠的,她的心是空荡的。而在她24岁的那一年,一个男人,戴着温情脉脉的面具,突兀地闯入了她的生活。他竟然问及了她的生活来源,她晓得,他关心着她,他往她的心底注入温暖。这种温暖对张爱玲来说,太珍贵了。 张爱玲告辞了,胡兰成起身送她出门,两个人肩并肩地走着,胡兰成突然说道:“你身材这么高,这怎么可以?”张爱玲身高大约cm,而胡兰成是cm。要是穿上高跟鞋,张爱玲确实比胡兰成高一点。然而这话的言外之意是,你太高了,我们看起来怎么般配呢?这种表白既含蓄又直白,一下子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。 若无相见,怎会相恋。或许从见面的第一天起,彼此的心中便莫名地滋生了一种情愫,关乎柔媚芬芳的爱情,也关乎心意相照的了解。 第二天,胡兰成回访张爱玲。她的房间华贵到让他不安。张爱玲穿了一件宝蓝绸袄裤,戴了嫩黄边框的眼镜,那种明艳和时尚,让胡兰成迷了眼。他们在一起谈文学、谈美术、谈历史、谈人生,胡兰成在谈及张爱玲的作品时,分析得入木三分。张爱玲欣喜地发现,胡兰成读懂了她。 自此,胡兰成每隔一天必去看她,才去了三四回,张爱玲忽然送来一张字条,叫他别来了。胡兰成可是情场老手,对于张爱玲的心思,他拿捏得分毫不差:“女子一爱了人,是会有这种委屈的。”胡兰成懂张爱玲的口是心非,他根本就不理会那个字条,当日仍再去看她,而她自然很高兴。 聊天时,胡兰成说起登在《天地》杂志上的那张照片,翌日张爱玲便取出给他,照片后面写着:“见了他,她变得很低很低,低到尘埃里,但她心里是欢喜的,从尘埃里开出花来。” 她是真的爱上了他,不管他的汉奸身份,也不顾他已有妻室。她那样高傲倔强的才女,终于因为爱情,俯身低入了尘埃。这本就是一种难得的真切。 她将自己冰封已久的心,向他敞开了。而他也接受了,甘之如饴。 胡兰成在张爱玲的寓所过夜,清晨离开时,她要他不要弄出声响,因为不想让姑姑听到动静。他却欲擒故纵,故意放重脚步,踏出“邦邦”的响声。张爱玲见状不气亦不恼,因为她相信这个男人是真心的。 张爱玲与胡兰成如胶似漆了两个月后,她在散文《爱》中写下了一段经典的话:“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,于千万年之中,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,没有早一步,也没有晚一步,刚巧赶上了,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,唯有轻轻的问一句:‘噢,你也在这里吗?’” 她以为,胡兰成就是于千万人之中,于千万年之中,她要遇见的那个人。 年,胡兰成在认识张爱玲6个月后,同妻子离婚,转而与张爱玲结婚。没有任何法律程序,也没有婚礼,担心自己的汉奸身份给张爱玲带来麻烦,他只给了她一纸婚书:“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,结为夫妇。愿使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。”前一句是张爱玲写的,后一句是胡兰成添上的。 战后人民反日情绪高涨,大力搜捕汉奸。胡兰成忧心忡忡地对张爱玲说:“将来日本战败,我大概还是能逃脱这一劫的,就是开始一两年恐怕要隐姓埋名躲藏起来,我们不好再在一起的。”张爱玲笑道:“那时你变姓名,可叫张牵,或叫张招,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。”只是闲聊,不料离别来得猝不及防。 年11月,胡兰成到湖北接编《大楚报》,开始了与张爱玲的长期分离。有一天,胡兰成在路上遇到了轰炸,人群一阵慌乱,他跪倒在铁轨上,以为自己必死无疑。绝望中,他喊出了深藏心底的那个名字:“爱玲!” 也许,在这一场爱的放逐中,他也曾用过真心。 可惜这点真心到底是微薄的,医院一个17岁的小护士好上了。胡兰成提议娶她为妾,被小周拒绝了,因为她妈妈就是妾,她实在不想重蹈覆辙。而张爱玲得知此事后,什么都没说,只是默默地原谅了丈夫。 日本投降后,胡兰成的日子就更难过了,他逃到了浙江,化名为张嘉仪,称自己是张爱玲祖父张佩纶的后人。落难的胡兰成投奔到同学家,却与同学的小妈、比自己大一岁的寡妇范秀美恋爱了。这位寡妇一路护送胡兰成到温州,让他躲在了自己的娘家。 在胡兰成与范秀美过起你侬我侬的夫妻生活时,张爱玲却正因受到胡兰成的牵连,被公众骂作“汉奸”,年8月到年11月这一年多的时间里,没有任何报刊愿意刊载她的文章,她断了经济来源。 年2月,张爱玲花高价买了一张船票,到温州看望胡兰成。他们在旅馆见面后,胡兰成不提他和范秀美的关系,只说是照顾朋友。 一天清晨,胡兰成陪张爱玲在旅馆说话,突然肚子疼,却忍住不吭声。直到范秀美来了,他才大大咧咧地诉说自己的不舒服,像个撒娇的孩子,范秀美笑着哄他,言谈举止都很熟稔。张爱玲见状,心中一阵酸楚,在他们两面前,自己倒像是格格不入的第三者。 还有一次,张爱玲夸范秀美长得漂亮,要给她画像。她拿着画笔涂鸦,胡兰成站在一旁静静地看,画到一半,张爱玲突然扔掉画笔,不肯继续画下去了。范秀美走后,在胡兰成的一再追问之下,张爱玲说:“我画着画着,只觉得她的眉神情,她的嘴,越来越像你,心里毫不震动,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。” 胡兰成与范秀美居然有了“夫妻相”,敏感细腻的张爱玲分明看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。 这次分开后,他们的联系明显变少了,但张爱玲依旧给他汇款,担心他在流亡中受苦。有一次,胡兰成路经武汉,在危难之中仍去看望了张爱玲。久别重逢,谈话却不愉快。他以惯常卖弄的口吻炫耀自己为小周写的《武汉记》,又说起与范秀美的风流韵事,张爱玲反应冷漠。当晚,两人分室而居。 第二日清晨,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边道别。胡兰成俯身吻她,她抱紧他,泪水涟涟,哽咽着唤着他的名字,再说不出别的话来。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。 陷入情感纠结期间,张爱玲完成了小说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。书中的男主角振保和朋友的妻子娇蕊偷情,而当风情万种的娇蕊提出要为了振保和丈夫离婚时,振保吓病了,他不想为了娇蕊背上骂名,于是抛弃了娇蕊。之后,振保娶了静如止水的烟鹂为妻,可与热情似火的娇蕊比起来,烟鹂太过沉闷,并不合振保的意。婚后不久,振保开始在外面嫖妓,胡作非为,最后他历经痛苦,决心回归家庭。在泪光中,振保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已成为了现实中的幻影,互为彼此…… 小说中,张爱玲将自己化身为振保,写出了介入别人婚姻时的焦灼和茫然;她又将自己化身为娇蕊,写出在感情面前身不由己、泥足深陷时的痛苦和无奈。而作品最精彩的,还是对人性的窥视和剖析。 “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,至少两个。娶了红玫瑰,久而久之,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,白的还是‘床前明月光’;娶了白玫瑰,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,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。” 无论男人选择哪一个,都会觉得未得到的才是最好的。也许放弃,才能靠近你。不再见你,你才会把我记起。 “爱过之后的心,像被水洗过一样洁净。”胡兰成的背弃,确实令张爱玲悲戚,可她依旧淡淡地说:“倘使我不得不离开你,不会去寻短见,也不会爱别人,我将只是萎谢了。” 她越来越倔强,也越来越孤僻。 她的爱情太短暂,却成为了她此生无法愈合的痛。他终究是辜负了她,辜负得理所当然,辜负得心安理得。 原本只是见惯不惊的“痴情女子负心汉”故事,却因为男女主角的特殊身份,被议论了一波又一波,成为后世孜孜不倦的谈资。 他们的婚姻,最终不能免俗地,散了,淡了…… 离婚后,张爱玲选择了出走。她去了美国,避世又避人。她那些妩媚明丽的才情被遗落在了风韵犹存、月色倾城的上海滩。 或许这个世上最旷远的才华从来不是源于幸福,而是源于绝望。就像百年老树腐朽的枝干中,偶然绽放几朵小花,总会异常的鲜艳夺目,因为它们汲取了老树经脉中蕴藏的精华,于生命的沉痛之殇,焕发了重生的渴望。 后来,胡兰成几经辗转去了日本,娶了佘爱珍。佘爱珍的第一任丈夫是二十世纪三、四十年代上海著名黑社会人物吴四宝,她本人也是精明强悍,善于交际,又精于射击,中学毕业后,便加入黑社会,拜上海黑道人物季云卿为养父。佘爱珍从不理解胡兰成,也从不看重他的文采,却与他成了最后的夫妻。 浪子不会为才女停留,却最终被女汉子所征服。爱情的世界里,果然也是一物降一物。 张爱玲离婚后的境遇如何,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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